远去的荷塘
总有一片翠色栖息在记忆的褶皱里,如同被时光浸染的绢帛,在某个潮湿的黄昏悄然舒展。村头荷塘静卧于阡陌尽头,晨雾中舒展的荷叶是未醒的翡翠,暮色里摇曳的荷花若悬于水面的皎月。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晨光中若隐若现,仿佛水墨画里晕开的淡墨;近处,水草随着水流轻轻摇曳,为这静谧的画卷添上一抹灵动的柔美。蝉鸣声起时,垂柳的枝条便成了拨弄光阴的琴弦,将一池碎银般的波光,谱成夏日的絮语。那些被岁月揉碎的旧事,便随着涟漪一圈圈漾开,在记忆的潭底泛起粼粼的光,仿佛谁在荷塘深处撒了一把星子。
夏日的荷塘是专属孩童的秘境。荷叶织就的绿绸绵延至天际,花苞裹着晨露,似仙子缀于碧盘的明珠。蜻蜓点水时惊起的涟漪,是我们追逐嬉戏的银线,灼热的青石板上烫出串串笑声。记得小胖总爱躲在最茂密的荷叶下捉迷藏,圆滚滚的身子挤进叶隙,却总被裙摆掀起的水纹出卖。他弓着腰,屏住呼吸,脸颊沾满草屑,活像一只偷食的田鼠。阿平则像只狡黠的猫,蹑手蹑脚靠近人群,忽地一声“妖怪来啦!”惊得满塘尖叫四起。还有些孩子比赛游泳,看谁能最快地游到荷塘的另一边。他们像一群灵巧的鱼,在碧波中划出银亮的弧线,欢笑声和泼水声惊飞了岸边芦苇丛里的白鹭。书包随意抛向野草丛,赤足踩碎的阳光溅起满塘的碎金。旺财将荷叶折成青玉号角,对着水面呼喊“荷花精快现身”,声音惊起几只藏匿的鹭鸟,翅影掠过水面时,荷香便裹着清风扑面而来,带着露水的清甜与泥土的腥涩。正秀踮脚采莲蓬时,裙摆沾满湿润的草籽,指尖被突然跃起的银鳞溅湿衣襟。泥泞爬上裤脚又何妨?我们只顾盯着叶影下游弋的光斑,仿佛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秘径,谁若能掬起一捧水中的流光,便能偷走整个夏天的秘密。

最难忘那个骤雨初霁的午后。泥土的芬芳与荷香在潮湿的空气里缠绵,天际残留的雷声如远山低叹,雨珠在荷叶上滚成晶莹的珍珠,积水汇成的小潭里,田螺怯生生地探出触角。我们踏过湿漉漉的田埂,看雨珠在荷叶上跳着透明的芭蕾,有的顺着叶脉滑落,有的碎成细碎的银屑。正秀忽然指着叶隙惊呼:“快看!大鱼!”话音未落,一群泥猴已扑入水中,溅起的浪花比夏雨更急。我挥臂扑腾,却在滑腻的青苔上失了重心——正秀跌入深水处的刹那,笑声骤然凝成冰,只剩扑腾声惊碎了整塘寂静。竹竿、树枝在慌乱中递出,采英的呼喊划破长空,带着哭腔的“救命”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当她湿漉漉地被拽上岸时,苍白的手里竟攥着半条挣扎的鲫鱼,鱼鳞在阳光下闪烁如碎钻。我们瘫坐在泥滩上对视,笑声便如夏雷般轰然炸响,震落了荷叶上最后一滴雨,也震碎了整个下午的寂静。泥水溅湿了衣裤,却无人介意,只是捧着那半条鱼笑作一团,仿佛捕获了整个世界的珍宝。采英哭肿的眼眶还挂着泪,却也跟着笑弯了腰,笑声惊起了一群水鸟,在暮色中划出银色的弧线。
此后,荷塘里多了些默契的暗语。采莲蓬时有人守望云影,若乌云聚拢便赶紧逃窜;摸鱼前先以竹竿探深浅,以免重蹈阿旺的“湿身之劫”。纵使蚂蟥偶然偷袭脚踝,吸血的痛痒也被笑声冲淡。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成细长的墨线,在水面蜿蜒成永不消散的糖人,甜了整个黄昏。有时夜半蛙鸣骤起,我们便披着月光去偷折莲蓬,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水面,照见游鱼惊慌逃窜的银尾,照见荷叶上沉睡的萤火虫忽明忽暗,宛如坠落的星尘。荷塘成了我们的秘密王国,每个角落都藏着惊喜:倒伏的枯荷下藏着田螺窝,歪斜的石缝里钻出野菱角,连淤泥深处都埋着前年遗落的玻璃弹珠,被水流打磨得透亮如琥珀。记得那次暴雨后,荷塘涨水漫过田埂,我们竟发现了一截漂浮的朽木,上面爬满青苔,像一条搁浅的巨蟒。正秀非要说是蛟龙化身,吓得采英躲在我身后,却又忍不住偷偷张望,最后我们一起笑他胡说八道。
荷塘的四季各有韵致。春日里,新芽破水时带着羞涩的卷边,像婴儿蜷缩的小拳头,我们趴在岸边数着冒尖的嫩荷,比赛谁先找到第一朵花苞;秋来时,残荷枯黄如褪色的宣纸,莲蓬垂首似古老的铜铃,我们在枯叶间寻找遗落的莲子,指尖染上褐色的苦涩。冬日荷塘沉寂如古镜,冰面下隐约可见沉睡的藕节,偶尔有野鸭掠过,在冰面上啄出细小的裂纹。
最美的仍是盛夏,荷花盛开时,整片水域仿佛被点燃的胭脂,花瓣边缘的绯红向中心晕染,如同少女羞赧的脸颊。风起时,花影摇曳,倒映在水中,虚实相映,分不清哪朵是真,哪朵是幻。我们常将花瓣夹在书页里,做成天然的标本,或者摘下莲蓬剥食青嫩的莲子,甜涩的汁液染黑了嘴唇,却笑得比蜜还甜。
而今立于城市的钢筋森林,霓虹灯下再寻不见那抹碧色。高楼切割的天空里,蜻蜓的翅影被玻璃折射成虚幻的星,荷花的芬芳湮灭在汽车的尾烟中。空调房内的人造凉风,再难吹皱记忆中那一池生动的碧水。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那片荷塘:想起小胖躲藏时笨拙的挪动,荷叶被他的身子挤得东倒西歪,活像被风吹乱的棋盘;想起阿平恶作剧后得逞的坏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狡黠的光;想起二丫呼喊时带着哭腔的颤音,在暮色中荡出悠长的回响;想起阿旺高举竹竿时溅满水珠的倔强,那条半截鱼在他手中闪烁,仿佛握着一捧碎钻。那些笑声仿佛还在水面上空盘旋,那些泥脚印仿佛还在田埂上蜿蜒,可荷塘早已成了旧照片里泛黄的剪影,被时光的潮水越推越远。
但每逢雷雨叩窗,耳畔总响起那日的呼喊——正秀高举竹竿的身影,采英捧莲蓬时沾满草屑的裙角,二丫带着哭腔的呼唤,还有荷塘深处,那缕永远潮湿的回声。那片荷塘,早已成了水墨画里褪色的印记,却在我心底长出新的根系,每逢夏夜,便悄然绽放一朵记忆的荷花,清芬如旧。它像一弯永不干涸的泉,在都市的喧嚣中,为我保留着最后一片未被污染的碧色。有时我甚至恍惚觉得,若能循着记忆中的荷香溯游而上,或许还能回到那个蝉声如织的午后,回到我们赤足奔跑的田埂,回到那朵初绽的荷花旁,回到童年最澄澈的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