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学角度来分析禅学学角度来分析禅学,就是要将作为心灵美、精神美、人格美的生命美学来研究;须从总体上来审视禅宗作为人的生命美学的本质意义。
中国的儒道释(禅)诸家,都非常重视对心与性的研究,但其层次不同,有深浅之异。余以为,比较而言,禅宗是精致的,高明的。禅宗把消除人的异化作为哲学主题,把获得高度的精神自由作为目的。禅宗以“直指人心、明心见性”作为哲学基础,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主为本”为人生态度。禅宗把人获得解放、获得高度精神净洁澄明的途径。然而,禅宗不是与世隔绝,不是心如死灰,不是空枯死寂。所谓斩断尘念的无念,就是既不脱离人世生活,又不为尘世生活中的种种物质欲望所束缚,洗涤世俗恶习而保持一种超脱的审美的人生哲学;唯其超脱与审美,故而以精神自由感为矢的,而与审美情趣的统一,构成了其内在的本质内涵,由于这种精神的光明与净洁澄明,是建立在主体内心体验之上的个体,与自然与社会与宇宙法则的高度和谐统一,因而它是一种审美的精神自由。
因此,我们可以说,禅学是一种具有巨大吸引力充满着智慧的,具有心灵美与人格美的审美人生哲学。也正是这点,使禅学与美学结下了不解之缘;也正是由此,但凡追求人的精神解放和追求形式艺术世界那样美好的人生之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禅宗作为自己的指路明灯。自唐以来,中国历代有影响的学者文人,都经过禅的洗礼。
禅的审美人生境界与审美胸襟,来自禅者的修持与觉悟。禅宗六祖慧能说:“外离相曰禅,内不知己曰定;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相离,内性不乱。本性白净自定,只缘触景,触即乱,离相不乱即定。”这里所说的无相与无念、无住是异名而同实,都是讲要不执著于万物,不执著于个人欲念,不染境而常自在。所谓无念,不是万物不思,不是什么也不想,而是“无上正受正觉”,无邪念妄念杂念不善之念。三无实质,这是一种内在超越和精神解脱的光明、净洁、澄明的精神境地。
台湾著名禅学家耕云先生认为:禅宗是纯中国纯土产的。它表现在文学上,有一种飘逸感,表现在生活境界上,有一种超越感。什么是超越感?它既淑世又出世;淑世,就是和光同尘,就是认同公认的价值标准,没有反常的东西。也没有惊世骇俗之谈;出世就是说他的心是出世的超然的,而他的行为的点点滴滴则与公认的价值标准相同。同时,禅又具象又抽象;表现在艺术上,有一种禅画,画像是具象的,看起来却又是抽象的,它完全扬弃了价值的压缩,完全扬弃了外在的观点,完全凭自己毫无压迫毫无拘束的性灵活动,一笔一划地来作画,所以,禅画既具象,看去极像什么,又抽象似乎又什么也不象;表现在文学上,它充满着灵性的闪烁。
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一书中说:“禅是中国人在接触佛教大乘教义后,认识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静穆地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这位美学大师深刻地阐明了禅的境界与精神境界、艺术境界的内在统一。对于认识禅学与美学的内在联系,实在大有裨益。
艺通于道,道与艺合。这是中国传统的将道与艺统一起来的美学思想。运用禅学的哲学和智慧而创作出来的作品,可以达到高超明妙的艺术境界,是一般作者望尘莫及的。唐代王维、李白、杜甫、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五代之释贯休,宋代苏轼、黄山谷、陆游,明末名贯天下的画家八大山人……如此等等,无不是深受禅学熏陶而在艺术上登峰造极的。
禅宗的经典《坛经》云:净心,则心量广大犹如虚空……虚空者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善人恶人,恶法善法,尽在空中,世人心空,亦复如是。
此种:“净心”“性空”,观照宇宙万物,从而体认其“真认本性”思想,对我国传统的审美活动与文艺创作产生过重大影响。审美活动是采取审美观照及直感体验的方式去把握世界。审美者必须具备虚空明净的杂念全无的心境。王维在《绣如轮像赞·序》里提出了“审象于心,成形于纤手”的美学命题,所谓审象于心,就是审美者须以高洁的心境,对审美对象进行观照,而虚空明净的心境,乃是进行审美观照的前提;唯有以一颗经过净化的排除世俗欲望的心境,对审美对象进行审美观照,方能体悟到宇宙万物的内在体质和生命律动,从而到达审美境界。
刘禹锡曾被白居易誉为诗豪,他曾为智能大师撰写碑铭。他深刻地领悟到禅理与诗道相通之处。在《在秋日过鸿举法师寺院便归江陵引》中道:“梵言沙门,犹华言去欲也。能离欲,则方寸地虚,虚而万景入,入必有所泄 ,乃形乎词。词妙而深者,必依于声律。故自古而降,释者以诗名闻于世者踵焉。因定而得境,故悠然以清;由慧而谴词,故粹然以丽。信禅林之葩萼,而戒河之珠玑耳。”这就是讲,文艺创作也要戒、定、慧。要努力排除心中一切杂念,形成虚空的审美心境,这是构成艺术构思的前提条件。这足以表现出禅家的“净心说的”影响。刘禹锡还指出:有了虚空的审美心理,大千世界的林林总总就会纷至沓来,涌入艺术家心中。这种效果正是禅宗对艺术家的启发与感悟。
其后,苏东坡在《送参寥师》中云:俗令词句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景。这是对刘禹锡的“虚而万景入”的继承与发挥。刘禹锡还说:只有万景入胸,才能经过方寸之心的溶铸冶炼,酝酿凝聚成审美意象塑造出独具特色的艺术形象。这正如刘氏在另一篇文章里说的:“心沅为奴,笔端为灰,锻炼元本,雕砻群形。”并指出,一些诗僧的优秀作品,乃是“由戒生定、由定生慧”。从而获得清远高雅的艺术境界、艺术言语与艺术风格。
禅学信徒王维,其作品被苏轼誉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其艺术水准达到了禅、诗、画三者圆融无碍的境界。古典文学理论家郭绍虞在《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一书中说:“王渔洋跻李、杜诗仙、诗圣之称,而拟王维之为诗佛,此论极允;吾以为后世以禅为诗之见解,也正是代表这一方面所谓诗佛之诗论。”王维对禅学有很深造诣,向往一种任运随缘、宁静和谐的精神境界;他追求玄妙空灵、清淡悠远之美,是与他耽于禅悦分不开的;他投身文化,拥抱自然,以求心灵解脱。在《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说:……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山罔,棡 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树墟夜春,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童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清,林清流也……此乃何种空灵的审美情趣,是多么的悠然自得的禅悦啊!其《终南别业》诗写道:“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尽处,坐看云起处;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宋人魏庆之评此诗曰:“此诗造意之妙,至与造物相表里,岂直诗中有画哉!观其诗,知其蝉蜕尘埃中,蜉蝣万物之表者也。”清初力创“神韵”说的诗坛巨擘王渔洋在《带经常诗话》中说,这样评价王维的诗:“棡川绝句,句句入禅。”清代诗论领袖沈德潜也说:王维诗句多是不用禅语,时得禅理。清人赵殿成在《王右丞集笺注》一书中说:“右丞通于禅理,故语无背触,甜彻中边;空外之音也,水中之影也;香之于沉实也,果之于木瓜也,酒之于杜康了;使人索之于离即之间,骤欲去之而不可得;盖空诸所有,而独契其宗”,“古往今来,推许其诗者,或称趣味澄琼,若清流贯达,或称如秋水芙蕖,倚花自笑;或称出语妙处,与造物相表里;扬诩亦为当。若其诗之温柔敦厚,独有得于诗人性情之美,惜前人未有发明之者。”王维的独有得于诗人性情之美,及其理论造诣之深厚,全在于他对禅学之精深研究和领悟。他是为慧明禅师作碑文的最早的学者,他还为净觉禅师、道光禅师作了碑铭。从他所撰的《赞佛文》《西方变画赞》《绣如意轮像赞》等文,足可发现他对禅的独到见解。晚于王维的中唐诗人白居易,四十岁时,所写的《赠友人杓直》诗中写道:近岁将心地,徊向南宗禅(指慧能禅师)。外顺世间法,内脱区中缘;进不厌朝市,退不恋人寰;自吾得此心,投足无不安;体有道引适,意多江湖闲;委形老少外,忘怀生死间……”
可见,禅学,并不让这些学者诗人的人生与政治生涯消极低沉,反而使之心灵豁亮、开朗、清雅、乐天、达观。这足以说明,从美学角度来研究禅学,将禅学作为心灵美人格美的审美人生哲学来研究,既有益提高人的生命美的品味,也有利有作家加深艺术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