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砖岁月

搬起第一块砖时

月光还未爬上脚手架

水泥在指尖结出茧

像一枚枚青铜纽扣

砂砾钻进指甲缝，硌得骨头生疼

铁锹铲起的不仅是黄土

还有碎瓦片、锈蚀的螺丝钉

和深埋的蚯蚓，

蜷缩着不敢动弹

工地的清晨总是

被铁锤敲醒——咣！咣！咣！

像一柄柄巨斧劈开混沌

钢筋咬住骨头，冷得刺牙

喘息是唯一的歌谣

吊车嘶吼着划过天际

锈红的机身拖着一串火星

像一匹瘸腿的兽，拖着残破的尾巴

汗珠坠入砖缝，立刻被蒸发

只留下盐渍，在砖面结成蛛网

我们俯身砌砖时

影子被阳光压成薄纸

砖块垒成墙，墙长出疤

裂缝里渗出汗水的盐

在烈日下结晶成琥珀色的泪

午休的阴影里，蹲在锈迹斑斑的铁桶旁

嚼着馒头与风尘——馒头硬得像晒干的砖坯

风裹着砂粒，灌进喉咙

呛得眼眶发红，却不敢停下咀嚼

远处塔吊的轮廓渐渐模糊

在灰霾中化作墓碑的形状

而标语牌上的“百年工程”在风中摇晃

像一句未兑现的诺言

深夜的宿舍像漏水的罐头

天花板滴落的水珠，在枕巾上

洇出奇怪的地图

失眠是唯一的奢侈

在潮湿的黑暗中咀嚼

未拆封的梦——隔壁床的老王

鼾声如破风箱，间或夹杂着

几句梦呓

而工地余震的轰鸣

在耳膜上交织成永无止息的噪音

板砖垒成高墙

囚禁了星辰与黎明

我们数着倒计时，却数不到尽头

老李的烟头在墙角明明灭灭

他说：“等攒够孩子的学费，我就回老家

种一亩地，砌三间房

门前要栽棵枣树，秋天能打枣给孙子吃

暴雨突袭的夜晚，砖垛在泥水中颤抖

泥浆漫过胶鞋，冷得刺骨

我们弓着脊梁，像一群倔强的虾

扛住倾泻的黑暗——小赵的指甲

剥落成碎屑，混进砂浆

成为谎言的一部分

而疼痛是最诚实的刻度

丈量着生存的厚度

矿井般的岁月里，希望是矿灯上的火花

偶尔漏下一粒光斑，在瞳孔里溃散成泪

有人偷偷藏起半截铅笔

在砖垛缝隙写下歪斜的诗句：

“砖灰染黑了月光，却染不黑

我藏在裤兜里的，那颗

发芽的种子”

字迹被雨水洇开

模糊如未成形的梦

指甲剥落成碎屑，混进砂浆

成为谎言的一部分

秋霜降临时，砖缝长出倔强的狗尾草

我们呵气成雾，在冰冷的砖面上呵出

模糊的故乡轮廓——老家的屋檐下

燕子巢该空了，母亲该在缝补

被秋风撕破的旧棉袄

父亲蹲在院门口，数着归期

却数不过脚手架上层层叠叠的砖

直到某天砖堆崩塌，露出裂缝里的野草

我们拾起折断的工具，在废墟上种下第一朵

锈钉与钢筋之间，突然飞来一只麻雀

衔着半根柳枝，像春天投来的漂流瓶

小李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沟壑：

“看，这柳枝和老家河边的

一模一样，河边还有我小时候

刻在树上的名字，

如今怕是长进年轮里了”

板砖的岁月啊

是砌在墙里的叹息

是嵌进砂浆的梦想

是塔吊吊起的太阳

永远悬在头顶

却照不亮脚下的浆

我们像被编号的蚂蚁

搬运着别人的城堡

而自己的巢穴，只是工棚里

一张潮湿的床

一枕冰凉的梦